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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醒獅:始於江湖,威震八方

今日,2023年廣州市青少年醒獅表演賽決賽在廣州市文化館舉行,來自廣州、佛山、香港、澳門等地的獅隊共同參與,現實版“雄獅少年”競逐獅王桂冠。

近年來,根植於嶺南大地數百年的醒獅多次被置於聚光燈下,以醒獅為創作靈感的文藝作品頻頻“出圈”:動漫電影《雄獅少年》亮相銀幕,火出海外;大型民族舞劇《醒·獅》燃爆全國……實際上,醒獅在嶺南人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香港電影黃飛鴻係列的《獅王爭霸》至今仍然為人津津樂道。



2023年廣州市青少年醒獅表演賽(主辦方供圖)

時近年末,嶺南各大醒獅隊正加緊訓練,要以最好的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元旦和新春。自古以來,醒獅長盛不衰,尤其在嶺南一帶,凡有節慶活動,必有醒獅助興。對於遷居海外的遊子而言,每當獅頭昂起、鼓聲雷動,即使身處天涯海角,故鄉也近在眼前。作為一個文化符號,醒獅早已成為一代代嶺南人民的集體記憶,凝聚著灣區人民的文化認同,深深刻在人們血脈之中。

獅武同源

今年夏天,數十頭“獅子”在廣州文化公園中心台翻騰跳躍,第十四屆廣州市工人龍獅表演大賽在這裏舉行。記者留意到,所有參賽隊員都是來自各行各業的一線職工,有的來自國企,有的來自民企、村集體企業,還有的是教育係統、公安係統的職工。

其中,在此次比賽中摘得3項金獎的廣汽本田醒獅隊早在2006年就成立了,是由熱愛醒獅文化的員工自願組織而成。如今,醒獅隊已發展壯大,現有隊員120人。

在嶺南地區,醒獅的傳承向來有著極其廣泛的群眾基礎。根據廣州市龍獅協會2022年的調研數據,在廣州從事醒獅表演的人數(不含在校學生)超過1萬,其中非職業醒獅隊員人數就有8000多人,遠超職業醒獅隊員人數。由此可見,廣東醒獅的傳承者很大一部分是各有其本職工作的勞動者,這一點可以追溯到清代廣東醒獅的主要傳承組織——武館。



2023年廣州市青少年醒獅表演賽(羊城晚報記者 鍾振彬 攝影)

浙江師範大學副教授彭偉文的專著《關於廣東醒獅傳承的社會史考察》,揭示了醒獅傳承群體與武館之間的密切關係。二十年前的彭偉文還就讀於中山大學中文係,機緣巧合,這位地道的廣州人隨導師葉春生前往廣州番禺沙坑村看醒獅表演,由此進入醒獅的世界。

清代到民國年間,廣東可謂武館林立。根據彭偉文的研究,這些武館的主要功能不是修習武術,而是作為勞動者互助網絡而存在的。武館的背後是清代以來的勞動者組織——西家行。

清初的廣州“一口通商”,與作為內貿樞紐的佛山共同構成珠三角的工商業中心。大量來自廣東省內其他地區的農村剩餘勞動力流入都市,成為雇傭勞動者。基於平衡雇傭關係、調和利益與矛盾的需要,在手工行業內部出現了工人群體和雇主群體各自所依托的行業組織,即由雇主組成“東家行”和由勞動者組成的“西家行”。這在廣州、佛山以及香港、澳門等工商業發達的粵語方言區都市普遍存在。

從大量史料來看,清代的武館與行業組織相結合的現象非常普遍。例如黃飛鴻最早的武館——務本山房就是在廣州銅鐵行的資助下開設的,而他的首徒梁寬原本是打鐵鋪的學徒。一般武館都有“獅會”設立,在練習武術之外,他們會刻苦學習舞獅。在廣佛兩地周邊,不少村落建有以“某某堂”“某某社”為名的獅社,大多是武館的外圍組織。舞獅就是由武館及其外圍獅社傳承的。

醒獅醒國魂

舞獅群體都是工餘習武的勞動者,與謀生之間並不衝突。例如佛山鴻勝武館的附屬獅社——螺湧社,有來自各行各業的成員兩三千人,其第二代掌門陳盛是銅箔工人。陳盛的一位同門師弟李蘇是掃把小作坊主,首徒錢維方則是建築工人……



佛山鴻勝館紀念館(羊城晚報記者 周欣怡 攝影)

醒獅醒國魂,擊鼓振精神。在清末民初,醒獅具有特定的精神內涵。廣東醒獅本稱“瑞獅”,寓意吉祥。後來“中國先睡後醒論”廣泛傳播,粵語的“瑞”與“睡”發音相同,舞獅團遂將“瑞獅”改名為“醒獅”,寓意喚醒國家、國民。

舞獅具備的喚醒之意,還可以從當時的報道、圖像中找到印證。1903年,鄒容《革命軍》在上海發表,其有“天地清白,霹靂一聲,驚數千年之睡獅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獨立”,為醒獅賦予革命和獨立的內涵,驚醒國人。

根據廣州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副院長郭偉其的研究,1907年第五期《時事畫報》上的一幅舞獅圖畫即有“被喚醒”的意義。畫中舞台上二人舞動獅子,旁邊一旌旗上寫著“瑞獅”二字。畫上的一則粵語題跋以“獅醒未”三個字開頭發問,然後描述獅子占據神州大地,形象威武,後又諷刺這頭獅子是紙糊的假獅子,不過供人捧著獅頭戲耍,毫無還手之力。



1907年第五期《時事畫報》插圖《運動會》(資料圖)

郭偉其指出,舞獅能完美地體現出“醒”和“睡”之間的不同狀態,而在清末民初廣東舞獅的套路中,已經發展出一套與“喚醒”觀念極其吻合的表演套路:出洞、下山、過橋、飲水、采青、醉睡、醉醒、上山、玩球、大頭佛戲獅等。

在風雲激蕩的近代曆史上,醒獅人亦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辛亥革命中帶領弟兄攻陷佛山千總衙門的,是小作坊主李蘇;廣州起義時擔任工人赤衛隊副總指揮的,是原在鴻勝武館習武的理發工人梁桂華……

創造多個“全國第一”

走進廣州市工人文化宮,廣州工人醒獅協會會館設在園區內一角。室內的天花板上倒懸著諸多碩大的獅子頭,五彩繽紛,威風凜凜。協會成立於1985年元旦,直到現在,這裏仍然保持著20世紀的模樣。



廣州工人醒獅協會辦公室(羊城晚報記者 陳曉楠 攝影)

1949年後,西家行的功能被工會代替,內地武館不複存在,工會成為醒獅的主要傳承載體,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廣州工人醒獅協會。

《廣東省誌·體育誌》記載:“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廣東舞獅門派很多,很難統一協調。當時中南局書記陶鑄曾叮囑廣州市總工會,要把廣東工人舞獅組織起來,豐富文化生活。”這進一步促進了醒獅的發展,使其步入有組織、有梯隊、集體化、統一化的傳承生態。

20世紀70年代初,廣州市總工會下屬的業餘工人醒獅隊成立,出身於醒獅世家的趙繼紅擔任隊長。本是建築工人的他以借調的形式到市總工會上班,統管工人醒獅活動。每到下班時間和周日,趙繼紅就騎著自行車直奔工廠、企業,幫助基層工會組建醒獅隊,手把手傳授南國獅藝。

經趙繼紅向市總工會提出申請,廣州工人醒獅協會誕生。這是全國首個醒獅社團,且不斷創造出數個“全國第一”,包括創立全國第一支青少年醒獅隊、組建全國第一支女子醒獅舞龍隊、出版全國第一本《醒獅競賽規則》等。趙繼紅還對工會管理下的醒獅進行了一體化改造。

以往民間的醒獅後腦上,往往寫著流派和團體名稱,但他們協會的獅頭上既沒有流派,也沒有協會名稱。趙繼紅的兒子、廣州工人醒獅協會現任會長趙偉斌告訴記者,父親連“趙家獅”也不提,因為他認為“舞獅是一種民間藝術,最多有南北之分,不該有以往武術常有的門派之爭”。



趙偉斌兒時與父親趙繼紅一起表演舞獅(受訪者提供)

海外生長開出新枝

在高樁上飛舞向來是醒獅表演的一大看點,不過趙偉斌介紹,“如今最吸引人的跳高樁,其實也不過三十年曆史。”隨著醒獅逐漸成為獨立的競技項目,競賽評分體係的逐漸完善,在樁上盤旋跳躍才成為醒獅的主要技巧。

改革開放以來,醒獅傳承出現了新的變化。根據佛山科學技術學院人文與教育學院副研究員謝中元的總結,傳統的醒獅套路逐漸式微,醒獅逐漸成為獨立的競技運動項目,從民俗場域進入競技舞台。

傳統的拜師習拳學獅被中小學、醒獅隊集中授課等取代,由原來的口傳心授,轉為共享化傳承。其技藝從戲劇化、武術化表演轉變為標準化、雜技化表演,作為民俗活動,也從在村落間的內部交往發展為公共展演。

醒獅的競技化始於20世紀80年代,第一套醒獅競賽規則在1986年推出,成為現行醒獅競技規則的雛形。1995年,國際龍獅總會在香港成立,兩年後搬到北京,不久龍獅運動納入國家體製管理之下。2002年,《國際舞龍舞獅競賽規則及裁判法》公布實施,後幾經修改,形成了一套非常詳細的評分體係。

與此同時,海外的醒獅也在發展,甚至反過來影響國內的醒獅表演方式。其中,“高樁獅”就是“出口轉內銷”的典型,它起源於馬來西亞,被列入馬來西亞國家文物遺產“重要文物”名單,在30多年前才傳回中國。

像這樣醒獅走出國門的曆史,可以追溯到清代。廣東醒獅隨著粵籍移民的腳步向海外傳播並落地生根,起初主要在華人社區內流行,後來逐漸成為當地多元文化活動之一,如今盛行於世界各地。

趙偉斌記得,2019年,廣州醒獅還登上國際郵輪,開啟長達53天的南太平洋巡演,全程16000海裏,抵達13個國家和地區,創造了中國醒獅對外交流時間最長、出訪國家最多的奇跡。

心懷傳承熱情奔赴

如今,醒獅早已成為一個代表著喜慶吉祥、積極向上的文化符號,與人們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各種醒獅題材的文藝作品改編再創造,加之自媒體短視頻的助推,醒獅的傳承進入新階段。

趙偉斌致力於讓孩子們“樂享非遺”,他創新地提煉出傳統醒獅的基本動作,編成醒獅操後帶進校園。目前廣州11個區均有中小學開設醒獅課程,參加醒獅活動的學生(大中小學)人數超過3萬名。在今年7月正式發布的嶺南地區首部非遺醒獅教材的編寫名單上,他的名字也位列其中。

鳴鼓出獅,威震八方。近年來,在影視劇作和文藝作品的助推下,廣東醒獅進一步火出圈。2018年,大型民族舞劇《醒·獅》獲得第十一屆“荷花獎”舞劇獎,這是中國專業舞蹈藝術最高獎項。《雄獅少年》則成為豆瓣2021年度電影榜評分最高的華語電影。而原創音樂劇《雄獅少年》也在近日官宣演出陣容,將於2024年1月11日至14日在廣州首演。



舞劇《醒·獅》劇照(資料圖)



電影《雄獅少年》海報(資料圖)

在醒獅持續創新傳承的道路上,不變的是人們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熱情與熱愛。戴上獅頭,他們是聚光燈之下威武勇猛的雄獅;摘下獅頭那一刻,他們又變回生活中的普通人。

廣汽本田醒獅隊隊長邵演洪坦言,為參加今年的廣州工人醒獅表演賽,他們提前三個月就開始了訓練。“但工作也繁忙,最大的障礙就是時間不足,隊員聚齊的機會寥寥無幾。”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利用工餘分頭訓練。“這是值得我們熱情地去奔赴的一件事。”邵演洪說。

——訪談——

威武醒獅背後,是奮勇爭先的嶺南人

彭偉文(浙江師範大學副教授)

羊城晚報:在嶺南一帶流行的醒獅多指南派醒獅,南獅和北獅在風格上有什麼不同?

彭偉文:“南獅”“北獅”是比較粗糙的概念。其實根據20世紀80年代-90年代進行的全國民族民間舞蹈調查,我國除了西藏以外都有舞獅分布。微觀地看,它們都各有特點。

現在通常說的南獅和北獅,南獅是以廣東醒獅為代表,以神似為主要特征,需要結合南派武術基礎,特別強調醒獅隊員的下盤功夫,要求低重心,馬步紮實。在外觀上,除了獅頭,其他造型比較樸素,在過去穿著日常方便行動的褲子和鞋子即可。我們現在看到的帶毛或流蘇等裝飾的褲子和鞋子,隻有二三十年曆史。

北獅以河北雙獅和北京太獅為代表,更重形似,幾乎全身綴毛。它原本是作為一個雜技表演項目傳承下來的,所以北獅更需要考慮給觀眾足夠的視覺刺激,表演的動作會更多一些。

但這都隻是籠統的說法,不能代表我國所有舞獅的情況。

羊城晚報:作為大灣區人民的集體記憶,醒獅的精神內涵是怎樣輻射到世界範圍的?

彭偉文:總體來講,醒獅的接受度很高,老少鹹宜。每當鼓聲響起,廣東人就知道可能是哪裏在舞獅,那種熟悉感和親近感是醒獅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的特征。但在不同人心裏,醒獅會有不同的精神內涵。

過去武館裏的人就選取獅子威武勇猛的特性,將其作為自我表達的藝術形式。對於看舞獅的人來說,看到獅子威武勇猛的形象,代表著積極向上的精神麵貌,也符合嶺南人務實和奮勇爭先的特點。

現在所說的粵港澳大灣區,地域範圍原本就是廣東醒獅的傳承地。民國時廣州起義失敗之後,很多廣東人逃亡到澳門、香港,從香港輾轉到東南亞。所以整個粵港澳區域都是這些人謀生的可選擇範圍,醒獅也自然在粵港澳三地生長。後來則由華僑把醒獅帶到東南亞及世界其他地方。

羊城晚報:您如何看待醒獅從民俗走向競技這一變化?

彭偉文: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以套路武術為基礎的廣東醒獅本來就具備競技性特征。舞獅與武術一樣屬於難度美感類項目,通俗來說,就是把難做的動作做得好看就能得到高分。

醒獅競技化以後,比賽由裁判打分,相應的標準和細則由此出現。醒獅隊員為了拿高分,會主動適應這些規則。比如高樁的出現就是競技化的結果之一。

此外,比賽會限定時間。為了在短時間內盡量做出更多既有難度、完成度又高的動作,舞獅的兩個搭檔會不斷地重複已經編排好的一套動作,形成肌肉記憶。過去從紮馬步開始打基礎,一天隻學一個動作,循序漸進,而現在的訓練可能更多是為了比賽或表演。

羊城晚報:近幾十年來,醒獅的傳承過程中,最顯著的變化是什麼?

彭偉文:2006年廣東醒獅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以後,整個社會對醒獅的認識有了提升。

在此之前,對於醒獅的傳承主體來說,“非遺”這個概念是不存在的,醒獅就是人們日常活動的一部分。在它成為非遺以後,醒獅的傳播會更依賴一種文化自覺,在整個社會的話語權提升,舞獅的群體也自然會提高他們的自我認識。於是他們利用這種新的文化語境去爭取更多活動空間,其中最顯著的變化就是“醒獅進校園”。

醒獅在過去也有“進校園”,主要是作為課餘活動,現在則是作為整個傳統文化建設推廣的工作在做。



趙偉斌與醒獅進校園(受訪者提供)

同時現在與醒獅相關的文創產品也很多,傳承人自己會做一些文創,在廟會集市上售賣會獲得一些收入,還有的會用醒獅元素去做服裝設計。此外就是像電影《雄獅少年》這樣的影視劇作出現,在傳播方麵起到助推的作用。

但這種“非遺化”也存在一個問題。我們在宣傳、研究,或在社會活動中,可能把注意力較多放在各級代表性傳承單位或傳承人身上,各種資源都集中在少數人身上,而其他大多數散布在各地的非遺傳承群體可能被忽視。那些鮮活的傳承現場、傳承者的情感、他們的自我認識,還需要得到更多關注。

——延伸——

黃飛鴻:被構建的銀幕英雄

黃飛鴻是廣為人知的廣東武術家,其形象也與醒獅緊密聯係。從1949年到1997年的近50年間,共有100部以黃飛鴻為主人公的電影麵世,被稱為世界上最長壽的電影係列。他既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曆史人物,也是一個通過大量電影作品被逐步建構起來的銀幕英雄。在這一過程中,黃飛鴻武館弟子發揮了重要作用。



黃飛鴻電影的基礎是其再傳弟子朱愚齋所創作的以黃飛鴻為主人公的小說。電影導演胡鵬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朱愚齋所寫的黃飛鴻故事,通過友人的介紹與朱愚齋取得聯係。就這樣,第一部黃飛鴻電影由東南亞投資商溫伯陵出資,以關德興為黃飛鴻的扮演者,在1949年應運而生。

朱愚齋把很多在港黃飛鴻門人都帶進了黃飛鴻電影的製作,並將他們的行動邏輯,以及所處的社會環境直接反映在電影中。20世紀50年代-60年代,大量黃飛鴻電影陸續問世,將其塑造成儒家倫理觀念的儒俠代表,成為武術家的理想形象。

1981年,由黃飛鴻直係弟子、武術指導劉家良導演的《武館》,成為1949年以來黃飛鴻電影的集大成之作。

十年後,香港導演徐克執導、李連傑主演的《黃飛鴻》上映,隨著影片進入內地、得到前所未有的廣泛傳播,黃飛鴻作為愛國愛民的嶺南英雄形象更加膾炙人口。